1992年6月20日,一生拍過近五百部國台語電影,帶給影迷無數喜樂的台灣演員矮仔財辭世,享年77歲,6月21日消息傳來,我立時打了電話給李行導演,請他分享矮仔財的故事。當代人習慣凡事問臉書,或者直接GOOGLE找答案,我懷念,那個凡事問李行的黃金時光,他比問臉書和GOOGLE更深入更有盪度。
當時台語片的劇本都很簡陋,只寫著王哥柳哥到北投去按摩,笑話百出,剩下的就由導演和演員自己去掰,他就常手插腰,或是捻捻鬍子就有點子出來,而且鬧趣十足,真是天才型的演員。
同一篇文章還包括了戽斗:
上次是玲玲帶我去看他的,玲玲走了,現在他也走了,我實在是很難過。 他人很好,跟他在一起,大家都會笑個不停。我們台語片拍得很多,但是錢不多,不過他都不在乎,經常照顧朋友。
他愛喝酒,我常為了健康勸他戒酒,他被我罵多了,就自己準備了芭樂汁充混,免得再挨罵,不過他喝歸喝,卻從不誤事。做他的朋友實在很幸福,他本來有意到國外走走,不料出發前卻聽到玲玲過世的消息,難過得那裡都不去了,他就是這樣的人。
蔡揚名: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喝起酒來,滿室笑聲的熱烈場面,我不會喝酒,每次都被他罵,他喝醉酒時還會起身跳舞表演,實在是教人難忘的好人。 我剛出道時,他還特別推荐我去演李行導演的「新妻鏡」,我們並不熟,但是他就能看中我的條件來捧我,這種無私情誼教人難忘。
接下來,這篇特稿,多數內容都是李行導演逐一告知,再加上之前採訪筆記綜合而成。
近五百部國台語片的見證人/台灣勞萊矮仔財走了
他只有小學的學歷,但是他是日新小學第一名畢業的高材生。
他的表演才華早在小學時斯就已展現,他在遊藝會中就演過吳鳳一角,年紀小,但已有明星風采,大家都說他將來可以去演電影。
他在圓環邊長大,他也曾在圓環擔任管理書記,在那個貧乏的年代,他已算是難得的知識分子。
日治時代,他就和友人合組了「鐘鳴俱樂部」,專門研究舞台劇;後來他到萬華的大光明戲院擔任總務,並因文化水準高,而去擔任專門講說默片劇情的「辯士」,幾年之內,據說就解說過上百部電影,不但開了自己眼界,也磨練了口才和表演方式,奠下日後的從影基礎。
他十八歲那年,就因歌藝過人,被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看中,選他到日本去灌錄過「十五月當圓」等台語歌曲,但是他唱歌沒紅,唱片也早已伕散無蹤,只有家人偶爾在他酒後,聽過他高歌幾句。
民國四十五年,台語片興起,他先在「林投姐」一片演會唱歌的船夫角色,旋即又在「雨夜花」中扮演笨頭笨腦傭人,而成為最受歡迎的喜丑演員。後來他與李冠章合演的「王哥柳哥」系列電影更是轟動全台,至於他與「大顆玲玲」合演的受氣包丈夫角色,更是影迷最津津樂道的事,數年前還有一個藥品廣告,用玲玲一咳嗽,矮仔財就被震得彈上天的誇張手法,強調他們的懸殊體型。
台語片全盛時期,矮仔財通常十天就拍完一部電影,但是那同時他也在軋三四部戲,曾有一百天拍完十九部戲的空前紀錄,可是這些作品大都已散失,他的表演形象,只活在後人的口耳相傳中。
他因個子矮小,所以總是演喜丑角色,常有人說他是台灣的卓別林,也有人說他是台灣的勞萊,不過他在家裡都是不苟言笑,與他銀幕形象判若兩人。他的女兒揣摩他的心情說他一生都在扮演取悅別人的角色,所以回到家後他不想再演。他的家人老抱怨不能和他一塊上街,甚至看電影,因為他一出現就有成群的人圍觀,他也很少在家過年過節,他總是匆匆吃過年夜飯就南下拍片或做秀去了,兒女只有在寒暑假時能去看爸爸。
他很反對女兒從事表演,兒子才開口說想學導演,就被他罵是不是瘋了,不准兒子再談,他的家人推想可能是他一生都在演小丑,把歡樂帶給別人,苦痛獨嘗;而且藝人生活欠缺保障,人一不紅什麼都沒有了。
台語月式微後,台語片演員都被迫轉業到電視台去發展,驟然冷落,他的心理一直調適不來,心情點然。晚年臥病在床,偶爾看到昔日夥伴還能在電視上露臉,他竟然會激動得落淚,他常告訴兒女,他其實並沒有全部發揮演技實力,可惜已經時不我予了。
晚年,他只感謝宋楚瑜一人。因為宋楚瑜在他最寂寞的時候,拜訪他,說他從小就是看他的電影長大的,而且還請他擔任金馬獎的頒獎人,後來每年過年過節,還會要人來送禮關問,讓他很有備受尊重的感受。
一個月之後,1992年7月25日李導演還居間牽線,安排我打電話到加拿大多倫多,越洋採訪了凌波。
矮仔財 曾是凌波心中小巨人
當年見面不敢高攀,如今遙送花圈致祭
「一束鮮花,代表一分情誼和一分懷念。」旅居加拿大的影星凌波昨天獲悉台語片影星矮仔財過世,將於二十六日出殯的消息後,主動請老友唐威幫她達成心意,致上哀悼,因為很少人知道,瘦小的矮仔財曾是她心目中的小巨人。
時間要回溯到三十三年前,當時正是台語片最風光的時刻,知名的影星不但同時演四部戲,還有機會外銷香港演出廈語片,矮仔財和戽斗都是外銷紅星。
「那時,我還好小,」在廈門出生的凌波回憶當年,「我還叫小娟的時候,才開始演電影,什麼都不懂,連自己演些片名叫什麼也不記得,只曉得一下子台灣來了一堆演員,我也不敢去跟他們說話,只能躲在一邊看,不過,他們的話卻聽得懂,讓我覺得很親切。」
黃毛丫頭的凌波,看到矮仔財他們在片廠裡的備受禮遇,心裡難免好生羨慕,特別是對於矮仔財,因為他身材不高,人又瘦小,卻是大明星,「我常常想過去說話,可是他們都是前輩,根本輪不到我,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害羞的凌波自慚不過是個小角色,不敢高攀,當時連矮仔財到底叫什麼名字也不敢問。
當年拍的廈語片,現在都已不知散落何方,當年的前輩偶像也相繼去世,記憶中的歲月一片片地斑駁消逝,凌波有點黯然,「我還是送花一表心意吧。」旅居加拿大,一時抽不開身,她已請好友唐威,後天替她送上一個花圈,祭上一份由衷的敬意。
Once upon a time台灣有過這樣一位記者。在那個,執政黨可以影響報社任免總編輯的年代,她用一隻筆,挑戰了國民黨文工會;她用一隻筆,擋下了剪刀,保全了台灣新電影的尊嚴與生氣。
她叫楊士琪,一個特別值得在91記者節,請年輕朋友重新認識的名字。
電影曾經教「壞」我們很多事。
這一點,義大利名導朱塞佩˙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很懂,因此《新天堂樂園》中高舉道德大旗的神父逢吻必剪,舉凡男女抱在一起,嘴對起嘴,他就會搖鈴示剪。神父始終沒搞清楚:你愈剪,大家愈想看。
法國名導演楚浮(François Truffaut)教「壞」孩子的則是:偷海報。我就是被他教壞了的孩子。
楚浮在1973年自導自演完成一部向電影人致敬的電影《日以作夜(Day for Night)》,透過假戲真做的光影辯證探討電影世界的魔幻虛實。同時,楚浮還軋了一角詮釋起那位忙著處理各種疑難雜症的導演,半自傳的往事靈光,閃動在各個角落,不時會看見一位快步走路的小男孩,一再走過暗夜街頭,直到最後才知道,他趁著夜深人靜時,走近戲院櫥窗,隔著鐵柵門縫隙,用雨傘勾括著櫥窗上的劇照與海報。愛電影,
就把看得見的印刷品都帶回家吧!少年楚浮幹過這檔事,看過《日以作夜》的我,自然油生「有為者亦若是」之歎,真的在1994年五月於法國坎城影展上復刻起這位《日以作夜》的男孩行徑。
不過,我的獵物無關楚浮,而是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
1993年10年31日大師辭世,五個月後,他的妻子茱莉艾塔˙瑪西娜(Giulietta Masina)也離開人間,1994年的坎城海報因此選用了費里尼1954年替瑪西娜在《大路(La Strada)》在《大路》中所畫下的手稿做主視覺:那是一位矮小女孩的背影,頭戴小丑黑帽,披著斗篷,望著大海發楞,電影中,瑪西娜飾演的的女孩傑索米納(Gelsomina),相信愛情,終於還是被愛情辜負。她個頭雖然嬌小,信念卻極堅強,面對碧海藍天,無怨無悔。
1994年五月的坎城影展,這款海報從大街貼到小巷,目光所及盡是Gelsomina的背影。
五月22日那天晚上,為期十天的影展競賽已到尾聲,電影交易都已告一段落,各個攤位都忙著收拾打包,就等頒獎典禮了。我正巧穿過一個必經的攤位,看見那幅巨大的茱莉艾塔˙瑪西娜身影海報,《日以作夜》的召喚頓時發作,趁著兵慌馬亂又天色昏暗,用最快速度拔下圖釘與膠帶,將海報折疊入懷,飛奔離開現場。
我的海外影展採訪生涯就在那年畫下休止符,那張偷摘下來的大海報,成為永生難忘的坎城印記。
其實,多數人的電影記憶,偏近《新天堂樂園》,敢追隨《日以作夜》腳步的,少之又少。
就讀西門國小,從小在西門町瞎泡鬼混的我,總是會被電影看板、海報與劇照給吸引過去,以仰望、貼近和流連晃盪三種姿勢擁抱電影。
仰望,多數是獻給電影看板,掛在戲院外牆,兩三層樓高的那種巨幅看板。西門町成都路上的「大世界」戲院總是有氣勢磅礡的外片看板,不管是曾在總統官邸放映給蔣公看的《阿拉伯的勞倫斯》,或者是放學前聽見中學美術老師暗示生物老師陪她去看的《十面埋伏擒蛟龍》,一定會讓我停下腳步,隔街仰視風流人物。畫布畫不下沙漠戰役的千軍萬馬,善用透視法的區區數筆,就有了史詩縮影;可是雙眉緊蹙,雙手緊握石壁的葛雷哥萊˙畢克怎麼看也不像蛟龍啊!
仰望,也同樣適用在內江街的切仔麵或者康定路口的油麵店,在一碗麵兩塊錢的1960年代,麵店木板壁面總是貼著最新電影海報,每回吃麵,秀色是前菜,奇情是主餐,嘴巴嚼著兩片赤肉,眼睛忙著掃射海報,腦海隨著上頭文字自行串連故事......那就是我初解人事的「飲食男女」了。
貼近,其實是想看得更清楚。成都路上與大世界戲院斜角對望的美都麗戲院(今天的國賓戲院)演過無數港產武俠片,從《雪花神劍》、《天劍絕刀》到《青城十九俠》,我們一定要看清楚陳寶珠、熊雪妮和蕭芳芳等俠女的頭冠翠帽和手上刀劍,回到教室才可以畫出眾俠女大戰諸葛四郎的紙上漫畫,天馬行空地編著自以為是的續集。
流連晃盪,則是懷春少男不可告人的祕密心事:因為。我們就是捨不得離開,就是想多看一眼,總以為換個角度就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電影海報的魅力在於吸睛。傳統商業電影海報資訊不要多,卻一定要特別,一般全開海報多數相信五個焦點:明星不可少;戲劇奇情一定要有;片名除了大,最好紅登登亮眼;衣服能少就少,千萬不能多,男女都一樣;另外還要幾句推波助瀾,吹牛無罪的宣傳詞。
1960到1980年代間,佇立街角的書報攤是西門町一大風景,各式早報和晚報必不缺席,但有更多人來買有馬經或六合彩資訊的港報,目的都想在「馬照跑,舞照跳」的香港睹盤賺上一筆,甚至,只要敢問往往也能買到禁書......。
坦白說,念國中的我當時對書報興趣不大,吸引我的是攤旁柱子張貼的最新電影海報。最驚豔的一次是海報上畫著與珍娜.露露布麗姬旦(Gina Lollobrigida)同一世代的女星,袒胸露出半奶,強調峰峰相連的乳波盪漾,更誇張的卻是露出兩截大腿的那件連身衣,海報師把遮住人體第三點的那一丁點布料,削到不能再細,硬是露出大片白亮亮的三角洲。
布料細歸細,放心,其實啥都看不見,卻能勾起了想多看兩眼的欲望,血氣方剛的我不好意思盯著直視,硬是左邊繞過來,右邊繞過去,眼神看似無意,其實卻是不懷好意地瞄向三角洲,好像換一個角度,就可以看見畫家和女星不想讓你看見的神祕地帶。
那種撩情手法,對照收錄在本書中的《雨夜歌聲》、《女人島間諜戰》、《借夫一年後》、《王哥柳哥○○七》、《海女黑珍珠》和《凸哥凹哥》等片的胸線造型,少年春潮再次直撲眼前。
數位時代來臨後,電影海報和看板的需求快速衰退,麵攤依舊在,幾無海報紅,本書的出版,除了對陳子福先生的傳奇人生及技藝巧思多所剖析,也透過兩百餘幅舊昔海報,讓大家再次看見那個彩筆還能傳送電波,海報還有重量的古早時光,尤其是藏在角落間的非電影元素。
例如:看見白花油和黑松汽水,你這才明白誰是「置入行銷」的老祖宗?看見《冰點》那種直接放大小說封面的設計,你豁然明白電影是這麼積極地搶搭流行列車(「冰點」是當年第一暢銷紅書)。
至於《男人真命苦》用漫畫方式素描出的許不了圖像或者《俠女》徐楓那種比短刀更犀利的眼神,你或許已經看到了電影劇情大綱, A Picture Says a Thousand Words,千言萬語盡在其中,海報要做的事無非如此。
電影學者伊恩˙錢伯斯(Iain Chambers)在《電影城市(The Cinematic City)》終章中曾經這樣定義電影:「我們知曉能力和記憶的儲藏庫。」翻閱這本《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我相信你的儲藏庫再次開了門,對電影的認知與記憶,就這樣子一湧而出,而你,還會是站在電影院前,望著看板、海報和劇照,癡心憧憬著聲光影戲的那位少年。
]]>2020年最後一篇電影文章,獻給《親愛的房客》,原文刊登在DFUN設計風尚誌上,本標題叫做「依違在愛恨之間」。
距離是數學名詞,也是哲學名詞。適合用來測量人生的愛恨指數。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在於天涯,而在於斷崖。那種相見不如不見的陌生與無感,那種只能相望,卻無感無緣的斷裂人生。
距離是詩,也是戲。同床異夢,意謂著咫尺天涯。然而,只要心有靈犀,天涯也能變咫尺。
距離同樣適用丈量家人親疏。有血緣的未必相愛相憐,萬家燈火的幸福小窩中,歷來上演有過多少奪產棄養的骨肉血淚?沒有血緣的卻能身心合契,山盟海誓的愛情世界裡,又上演過多少生死相許的分合神話?
鄭有傑導演的《親愛的房客》犀利地借用了房客概念切進家庭核心。不像家人的家人,不就是勉強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房客?不用付房租,還供應水電和三餐,卻比路人還陌生,可以相見如不見。相談無好聲。然而,透過婚姻/同居關係入住的新人,明明是用身家性命繳房租的房客,卻比親人更貼心,不僅魂夢相依,也生死相許。
是的,濃得化不開的血緣並不是親疏遠近的保證書。《親愛的房客》中的莫子儀是老太太陳淑芳兒子姚淳耀的同性密友,以房客身份入住,他的房租解決了經濟上的燃眉之急,他的愛情撫慰了姚淳耀的荒枯身心,他的奉獻填補了陳淑芳的失子傷痛,他的陪伴讓愛人的孩子白潤音得著親情。但是缺少法律名份的他,在俗人眼中,終究只是個房客,甚至可能是別有居心的房客,至少陳淑芳的另一個孩子是元介用這種眼光看待莫子儀。
偏偏,是元介不知道陳淑芳的糖尿病有多嚴重,不知道老媽的身體病痛經常折磨得她徹夜哀嚎,既擔心截肢洗腎,卻又迷信江湖郎中的賣藥廣告;當然,是元介也從來沒在意過,為什麼只能靠一只紅包,換來侄子白潤音一張假意笑容?他只在意陳淑芳的房產過繼,只痛恨房客掠奪了他的親人地位。
然而,莫子儀再怎麼努力,終究只是外人,只是住在樓上的房客(樓上的空間概念,代表著你登了堂,卻入不了室,進不了家族核心)。
因此,家人上香祭祖,他只能合十默禱;做了一桌的年夜飯,連同桌共食的資格也沒有。面對檢察官(還有警察以及音樂班的家長)質問房客怎麼會反過來照顧房東,他也只能幽怨地辯解說:「如果我是個女性,在我先生死後,你還會問我一樣的問題嗎?」
天底下有多少媳婦從外人修成了正果?天底下又有多少女婿,從外戚承繼了衣缽?血統有排他性,血統也有包容性。排他或相容,既是生理作用,也是心理效應,關鍵在於其間是否有愛?愛與血統無關,愛只與你的心相連,就像原本怨恨房客害死兒子的陳淑芳終於對莫子儀問了那句話:「我兒子跟你在一起,快不快樂?有沒有幸福?」答案是:「有,就好。」
有愛,即使肉身天各一方,心靈亦是近若咫尺了。
千言萬語不如一個眼神,捉準眼神,你就捉到了靈魂。
這篇「歡迎來到台灣新電影4.0」是我看完金馬後寫下的文字
36年來,有時叫他孝賢,或者叫他老侯,侯導或者導演,怎麼稱呼都好,平常他會用招牌式笑容,火大時他會用眼神瞪你,我喜歡那位豪邁粗獷,用野性跟你對決的侯孝賢。
那年拍完《少年吔,安哪》之後,製片張華坤設攤,邀記者決戰KTV。「你們都愛唱歌,來跟歌王拚歌吧!」記者要面對的是拿起麥克風就不想放手,卯足了勁,似乎就是想用瀟灑氣魄和高聲音量壓倒你的侯孝賢,還有徐小明。
KTV的潛規則是尊重主場,歌是誰點的,就聽他唱。那一晚卻是管你誰點的,會唱就唱,愛唱就飆,唱到最後幾乎大家都是用喊的,比高音,比氣長。偏偏老侯的悲歌就是比別人多了三分江湖氣,多了看遍紅塵的菸嗓滄桑。
那種狼性我早早就見過了。
1985年初春,電影界組團前往日本宣傳中華民國映畫祭,一路上就聽老侯插科打諢,隨口把《美國狼人在倫敦》改成《美國狼人在敦倫》,還附贈一副爽歪歪的表清,笑得大夥東倒西歪。
那一回,在東京買到英文版的「1984世界電影年鑑」,那是介紹世界各國電影產業的書,有國就有旗,戒嚴年代的海關官員政治雷達超級敏感,見書就翻,從五星旗看到鐮刀旗,眉頭皺得好緊,「要沒收?還是撕掉那幾頁?」我別無選擇:「那就撕吧!」不料排在我身後的侯導猛然高聲叫了起來:「藍祖蔚,他在偷偷記你的姓名地址!」原來,不只要撕書,還要登錄黑名單!他這一叫,我驚愕莫名,那位同樣受驚的官員,揮揮手把書和護照丟還給我!
我不太習慣那位西裝筆挺,禮數周到的侯孝賢。
那是楊德昌與蔡琴的婚禮,他是總招待,早早就穿著彷彿新燙好的西裝,在婚宴現場張羅著大小事,一切緣自《青梅竹馬》,楊德昌的片子,老闆是他,僅管票房重挫,讓他得賣了房子,然而朋友的人生大事,絲毫不能馬虎。婚宴前,一面忙著整理桌椅和瓜子糖果,一面以他溫厚又靦腆的笑容,揮揮手:「隨便坐嘍!」
正是因為《青梅竹馬》,老闆兼男主角的老侯親自打了電話約我到片場採訪。現場,我們默默看著楊德昌守著窗帘,等待自然風的吹拂,那是電影中不過一秒鐘的畫面,窗帘擺動不夠,老楊還想等下去,老侯也不干涉,怕冷場的蔡琴於是拿出分鏡表打圓場:「你看,一格一格都是老楊親手畫的。」最後,侯導親自送我上車,沒多叮嚀什麼,只躹了個躬:「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
我很懷念神清氣爽,笑看人生的那位侯孝賢。
聽老侯扯淡,常常可以揀到智慧火把。「拍電影就要像冰山一樣。」2004高雄電影節落幕後,眾人齊聚英國領事館古蹟欣賞高雄夜景,侯孝賢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話:「...你只要給大家看到上面的那一塊,而且是東一塊,西一塊,不必多說......剩下的部份要讓觀眾自己去想,自己去連結,這樣的電影才有意思。這才是電影。」
《珈琲時光》中藏有包括小津安二郎和江文也的名人密碼,侯導卻不想多提他們的名字:從女主角一青窈和父親的緘默關係,還有在鬼子母站運轉的老式電車,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影子不就自在浮現?至於走訪江文也當年常去的都丸書店與尋覓那家名叫dat的咖啡館,還有淡淡飄盪在巷弄間的台灣組曲樂音,江文也的魅影無在,也無所不在,「我刻意講得不清不楚,刻意曖昧。」侯導說:「導演要做的是提供一種狀態,訊息不要明白,要隱,曖昧才能創造更多的想像。」
我遇過那位把百萬大獎往外推的侯孝賢。
2004年,國家文藝獎增設電影獎項,評審共識得主應是侯孝賢,當年,國藝會要求藝術家應先填寫參加遴選的「同意」書,有些請人賞賜的突兀感,我奉命與侯導溝通,侯導一聽就回絕了。後來,杜篤之出線,侯孝賢立刻同意出任頒獎人,頒獎會場上,他拍拍我的肩說:「這樣的結果,多好!」
1989年9月15日上午十點,威尼斯影展即將舉辦記者會,評審團主席蘇聯導演史米諾夫(Andrey Smirnov)將宣布競賽得主,其實消息早就外洩,我在記者會前趕到侯導下榻旅館,想見證大獎臨身前的老侯心情。
愉悅是有的,但沒有逾越的狂喜。他一面打包行李,一面拿著唸台北傳來的《悲情城市》評論文字,再次強調:「拍《悲情城市》是要激勵台灣人的志氣,是要讓台灣人了解過去這一段時空的故事。」那一整天,國際媒體、選片人賀客盈門,侯孝賢的臉上一直是那副淡淡的笑容。
我敬佩那位隨機應變,困境中殺出血路的侯孝賢。
《珈琲時光》的鐵路畫面都是經典,只因申請未獲允准,只能「偷拍」。尤其是山手線電車在田端站和京濱東北線的平行路段,男女主角淺野忠信與一青窈搭乘不同列車,卻殊途同歸,既能在車廂上看見彼此,又終能在月台相聚,侯導守候了13天,才在鐵路經緯線上,拍到讓人歎為觀止的人生機緣。
侯孝賢的戰友杜篤之最愛請大家聆聽電影中的鼓聲:「鼓聲是唐朝人重要的生活號令,早上敲了晨鼓才能開城門,暮鼓則是要關門,發現刺客時則是靠快鼓通報。」杜篤之解釋:「侯孝賢不知找了多少鼓者來敲打,一直換一直換,換到最後你只要聽見了,你就好像進到唐朝的那個氛圍裡。」
用聲音書寫改朝換代更是一絕,《悲情城市》中,侯導只透過金瓜石醫院裡,外省口音的先生正在教導醫生護士學講國語:「你哪裡疼啊?」接下來「頭疼、肚子疼⋯」的複誦聲聲聲不絕⋯⋯人生沒有全知觀點,歷史沒有,戲劇更沒有,一切都是選擇性的記憶,選擇性的重點呈現,選對了,歷史就活了。
]]>這篇名為「黃信堯的風林火山」的影評文字,寫著寫著就寫過了3500字,如果文化週報還在,應該可以做整版了
這世界 到處都是傷心人 ㄛ......什麼時候 成功才會輪到我的身上 ㄛ
----濁水溪公社; 卡通手槍
人生不管是從黑白變彩色,或者彩色變黑白,其實都在耍嘴皮子,看似輕佻,卻也容易勾動讓人嘿然一笑的江湖熱血,搭配黃信堯趴在土地上用力呼吸的創作手痕,這類阿堯式的唸白,除了接地氣之外,另有一種看透世態的滄桑透徹,台灣難有其匹,不管是詼諧幽默,或者揶揄自嘲,他就像台灣的伍迪艾倫,暢快是原汁,辛辣是蔥花,對人生的針砭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搔癢滿足。
伍迪艾倫的電影倘若少了他的商標口白,觀眾會悵然若失,這一點,黃信堯明白,這一回,他加倍附贈,給你滿滿的堯式風趣,光是「聽」他「說」電影,誠然就是頂級享受。
從《大佛普拉斯》到《同學麥娜絲》,片名從Plus蛻變成Minus,繼續玩著黃信堯鍾愛的文字遊戲,然而除了反諷對仗之外,Plus對照的是佛與人欲的巨大,Minus除了是女神本名,Minus本字指涉的挫敗、負向與退縮,更加貼合他對卑微人生的體貼與憐憫。然而,這回Minus的野心比Plus更大,以退為進,似減實加,除了站在山窮水盡的人生低谷,檢視男性情誼的可變參數,更在打屁磨蹭的細節中,具現了男性情義的溫潤相挺;更重要的是女性的戲份比重大幅揚昇,不再僅是慾望瓶花的工具性角色,更多了靈氣磁場(雖然,我更期待直男阿堯未來能有更女性觀點的觸碰)。
Minus比Plus更多更寬更大,既是生命進階,亦是藝術進化。本文試圖套用「風林火山」的概念,來理解黃信堯的創作手痕。
先談風。
黃信堯很會拍「黑」電影。「黑」包括了社會底層的黑、政治上的黑、職場上的黑,以及陰陽交會的黑。
黑色幽默的趣味在於分寸拿捏。黃信堯的犀利在於,從政治、生死到人生挫敗,被他提點到的題材都完成了一種「本即如此,如今更加豁然開朗」的強化效應。曾經是政治跑腿,曾經在選舉宣傳車裡南北來去的黃信堯,消遣起政治,那種敏感與銳利,拳拳到肉:拍政治文宣混吃的「添仔」(施名帥飾演)見證及演出的廁所喬事或者指向明天的手指加強版,不可思議的誇張、荒唐離譜的存在,只需微風吹拂,男性把權力與欲望全都混在一起的複雜綜合體,都有著千刀萬剮的笑罵力道。
政治上的黑只是小菜,社會上的黑才是主菜。不管是好不容易找到戶口普查工作的罐頭(納豆飾演),逐一走訪四壁透風的破落戶、符咒屋以及做黑工作室的見聞;或者是在保險公司上班的電風(鄭人碩飾演)所遇的奧客及長官剝奪,論辛酸,論艱難都比《大佛普拉斯》的肚臍與菜脯更上層樓,鍾孟宏專擅的廢墟攝影,搭配趙思豪花色繽紛的台客美學,即使只是蜻蜓點水的浮光掠影,都書寫著殘酷卻頂真的俗世風情。
劉冠廷飾演的「閉結」則是一人擔起生命的黑,從事紙紮工作的他,最是看透世態炎涼,唯有懂得人心與人性,才能在最後時刻用巧手讓死者安息,生者安心,口吃宿疾上的語言障礙,讓他的內向與靈通擁有了私密的角落,只有他看得見的世界與聽得見的對話,都讓那個冰冷的黑世界有了些許微溫。至於屋中自有迷你屋的「起厝」,既是他的技藝顛峰,更是沒錢沒屋的窘迫人生中,靠著專業也能自得其樂的快樂天堂。《大佛普拉斯》的肚臍在飛碟屋裡有著一屋子的娃娃,「閉結」一輩子都在替別人「蓋」房子,最後紮一個看得見富士山的豪宅送自己,那種袖珍版的卑微與精細,幻夢中另有淒涼風吹,吹得讓人好生愴然。
然而這種看透人生的「黑色美學」,卻是由濁水溪公社小柯(柯仁堅)與蔡仲軒用音樂來集其大成。
壓軸的「卡通手槍」唱出了90年代憤青與廢青的挫敗心聲,卻也繼續適用「一事無成中年男」那種「憤/糞」難分的悲情,黃信堯的隆重介紹濁水溪公社登場,毋寧就是畫龍點睛的關鍵一筆,既向他(和同學們)的青春致意,更替當代失意男鏗鏘發聲,畢竟世間情歌多數太柔軟,只求撫慰療癒,他們卻是透過濁聲宣洩不平與不解,也因為濁水溪公社習慣性的脫格出穴,柯仁堅與蔡仲軒不按牌理出牌的配樂,才會三不五時以離經叛道的樂音為四位同學的跌撞人生點出飄浪尾韻。每回只要樂音乍響,沒能說出的情緒就已盪漾浮現。
再談林。
婚禮上,參選立委的同學添仔匆匆趕到,不為祝賀,而是要來拜票拉票。多年友情不敵人生現實。鄭人碩飾演的「電風」,看著自己人生大事如此遭老友踐踏,他選擇沉默,然而臉上結屎纍纍。
攤牌那天,「電風」看著經理同學「梅益源」的名牌,叫出他的昔日外號「五角」,細數舊帳,出清心頭鬱結。雖然,他的兇不過如此,狠也僅只如此,然後西裝筆挺跳進湖裡。請問,湖水能降多少火?
然而,吹不了大風的「電風」卻也是最理性,也最感性的角色。打牌扯淡時,都是他直指要害,帶出話題,正因為感性如此纖細,喪禮上的暴走才能如此火花四射。偏偏,精打細算的理性,又讓他甘之如頤地買下一個只能用手推進推出的超小停車位,黃信堯不疾不徐地透過「電風」的際遇,書寫出多少卡住的青春,窘迫的人生?
這款融合荒誕、滑稽與絕望的黑色幽默,不時像微風一般,不動聲色地徐徐吹過人生角落:就像「添仔」手中那張只差一號就中頭獎的彩券一樣,差一號,差很多;就像「添仔」參選立委的號次一樣,「四號」不是帶有「死好」的諧謔揶揄?就像「罐頭」吞下整罐「瘦不停」,是想一了百了?還是想畢其功於一役的速成減肥?當然,也像「罐頭」春夢乍醒,只能求助A片男神的手指活塞......
既而談火。
黃信堯相信癡情,不相信愛情,從《普拉斯》到《麥娜絲》,直男的愛情都 直白,卻也脆弱,癡情都極醇厚,卻也瘋魔。畢竟人間有情癡,世界才不寂寞。
《同學麥娜絲》的情癡有兩款:一款屬於爐香,一款屬於心香。即使有著肉香四溢的無邊春夢,回歸癡字本質,卻都是屬靈一族。
爐香交給「罐頭」。
他從來不是聖人,而是百戰百敗的登徒子,好不容易遇到了女神麥娜絲,不敢褻瀆,卻又不忍蒙塵(潘慧如站在納豆前面時,那種不成比例的美,那款不敢置信的唏噓,充份說明了一次成功的選角,可以替導演省卻多少唇舌氣力)。美好的祈願就在眼前,卻像希臘神話的奧菲斯(Orpheus)一般,明明想帶女神Eurydice走出地獄,卻只因多一點貪,多一點癡,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神化成黑煙,崩毀消失。爐香的煙絲終究上不了天庭,只能化成淚水滴落紅塵。「罐頭」的眼淚,其實就是人到中年,無力迴天,只能歎氣的Minus心曲了。
心香則是理所當然地給了「閉結」。
善體人意的他,因為口吃,人生多了道無形的牆,上蒼給他的垂憐則是給了一眼就能看透平生的阿月(王彩樺飾演)。愛情不用翻譯,只要愛過,而且是遇上投緣對契的人,都曾經享受過那份默契快感;愛情需要翻譯,其實只是想紓緩圈外人的焦慮,要讓愛人寬心,更讓家人放心。阿月帶給「閉結」的短暫幸福,固然有著天地不仁的嘸甘,卻也有著天公疼戅人的不捨。
雖然黃信堯太相信欲望(人性的必然),不相信愛情(人生的或然),但是他偶而茹素,不時也會食葷。他用漫畫書店中的笑聲來書寫浮世戀情的寂寞,就給了「晚來天欲雪」的失眠男女一只「紅泥小火爐」的微溫,那是海海人生中極其平凡又極深邃的愛情祈願:不用講道理,就能兩極相吸的擁抱取暖。
至於朱芷瑩與鄭宇彤提供的大火快炒,更把小內褲的邊際效應推到極致,這場火花燦閃的主權爭奪戰,其實還有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搞不清女人在鬥什麼的高委員上完廁所也想摻一腳,瓦樂莉卻嫌內褲髒,不讓他觸碰擦手,哪裡髒了?怎麼髒的?說不出口的風風火火全都收疊在那條小內褲中了。更別說隨後併肩站上選舉台的那場戲,看似輕方舟已過萬重山,其實是啼不住的兩岸猿聲折射在她們皮笑肉不笑的現實妥協。
最後談山。
電影的第一個背影是阿堯;旁白是他;忍不住跳出來,衝進攝影機前打人的也是他;鄭仁碩頻頻轉身交談的人也是他。無所不在的黃信堯就像希區考克一樣,總愛在電影的各個角落,簽上自己的名字;想盡辦法露聲又露臉的阿堯,總不忘提醒觀眾:電影是虛構,亦是真實。
《同學麥娜絲》中有一位愛拍電影,連在夢中都不忘喊action,卻連日光夜景都不懂的導演「添仔」,施名帥演活了半人半馬的射手座特質,屬人的追求,失落與迷惘可以是阿堯的虛擬化身,屬獸的質變與迷航卻也是阿堯調侃的人生現實,更是想要出來打他一頓,才能消氣的真心吶喊,
戲中戲是迷人的電影形式,工巧在於透過這個形式能否讓看透表象,直窺靈魂處,戲中戲的結構有如黃信堯在操玩進化版的俄羅斯娃娃:剝掉外殼,內裡還有層層的迷你模組。《同學麥娜絲》靈感來自《唬爛三小》,《唬爛三小》來自課堂作業,課堂作業來自友伴殘缺,從小娃娃到大娃娃,本質上都是男孩黃信堯的人生吶喊,他不會不在,也不能不在。既然如此,用聲音貫穿,肉身終要浮現,就成了必要的形式。叫它「後設」也好,叫它「沉浸」也好,不動的,不變的終究都是黃信堯的青春行腳。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語出「孫子兵法·軍爭篇」,其實全文還沒完,後面還有「難知如陰,動如雷震」這兩句。黃信堯暗藏機關的敘事總有著難以預料的轉折,意外,所以才像雷鳴山谷,轟隆隆隆。
]]>海有海的哀愁,山有山的惆悵,人有人的鬱結,《親愛的房客》譜成了一闕動人的生命小詩。
愛的初心來自喜歡、期待與佔有,愛的艱難在於除了私心私欲的追求,還能兼愛:愛其所愛─愛你的愛人所愛的每一個人。因為兼愛,就涉及奉獻與犧牲。愛夠強大,才會心甘情願;愛夠深遂,才能無怨無悔。
罪與愛無疑是鄭有傑執導的《親愛的房客》的核心主題,他在人性天平上擺放著罪與愛的砝碼:向罪傾斜,就只能以愛平之;愛得太深,罪亦隨之。電影從牢中展開,起因於主角林健一涉嫌重大,而且選擇了認罪。他的罪起因於想要獨佔愛人王立維的私心,卻讓愛人的孩子悠宇沒了媽,甚至刺激已有高山症現象的愛人逕離帳篷,魂斷山路;他的救贖在於他對愛人的最終承諾:他會好好照顧悠宇。
最初,健一只愛立維一人,後來的犧牲與贖罪不只照顧悠而已,悠宇的阿嬤,甚至悠宇的叔叔,雖然澤惠程度不一,雖然他大可一走了之,因為,雖然愛人消失了,愛並沒有。思念許可有不同的書寫方式。
鄭有傑用「房客」定名,有其深意,目的就在重新定義情為何物。原本只是情人囈語:「你要養我?」住進樓上做房客,房租多少可以紓緩替兄弟揹上龐大債務的王立維的經濟困窘;也可以近水樓台,省去相思苦;甚至進展到烹調飲食、噓寒問暖的體貼相伴。然而,房客終究只是房客,小年夜的團圓飯上,不能捻香,不能共食,永遠的外人,做不成自己人,更別說內人了。
林健一的存在,悠宇有時明白,有時困惑。
明白,所以才會默默端一碗菜飯,撫慰上不了團圓桌的「房客」;也讓「房客」在學校聯絡簿上簽名,大聲告訴老師:「林健一是我爸!」更讓他在收養法庭上微笑回應說:「爸拔二號。」
困惑,主要來自警察和社工的輔導問話,不懂人生情愛與利益算計的他,只能憤怒大叫:「林健一是誰啊?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秘密?」藏在大人心中不能說的,或者說不清楚的秘密,就這樣煎熬著無辜的孩子。
然而,房客真正扮演的卻是家庭的支撐者角色,不管人們以媳婦相稱,或以爸媽名之,林健一身上的圍裙確實回答了很多「名份」與「階級」問題,圍裙是他歡喜做,甘願受的選擇,卻也因為他以「男性」身份完成了傳統「女性」的使命,面對檢察官不解「房客」怎麼會來照顧房東的盤問,林健生的那句:「如果今天我是女生,我的先生死了,你還會問同樣的問題嗎?」點出了鄭有傑對於同志伴侶現實處境的核心觀察:理所當然的「偏見」,無所不在。
「偏見」在於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是否就遠比並無血緣的外人更親?答案在於小叔對母親病痛的陌生,在於他把「收養」視為奪產,是元介飾演的小叔在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心眼拿捏上,精準動人;「偏見」在於同志有欲是否就等同十惡不赦?答案在警察對於「約砲神器」的鄙夷,登山露營不是畏罪,就是加害,吳朋奉飾演的警察對人性本惡的職業本能拿捏,極其傳神地詮釋了「偏見」的傲慢。
鄭有傑是位巧手裁縫,布局嚴密,首尾呼應,線頭埋的很深,看似輕輕一筆,卻又能適時挑動心弦,給人恍然大悟的震動。《親愛的房客》的最大魅力在於敘事和表演,敘事來自羅網,表演來自冰山。
鄭有傑的敘事羅網一方面是用倒敘和插敘交錯的手法,一層層剝開林健一的「殺人」謎團,每有一位新角色現身,都發揮解謎功能:另一方面則以重複比對,創造更開闊的想像,每一件道具最後都發揮臨門一腳的戲劇張力。
例如,陳淑芳腳上的潰爛、隨身收音機的賣藥廣告、鄰床上那位截肢的洗腎男人,還有夜半時分的哀嚎,都在鋪排最後的「自力救濟」;例如,架在頂樓上的帳篷,既有愛的回憶,也有斷腸傷痛,既是解謎傳承,也是百口莫辯的辦案臨界點。
至於電影中的鋼琴,妝點著莫子儀的鋼琴教師職業,彈琴是本份,作曲亦是本色,這個身份讓主題音樂有了流瀉全片的合理性。偏偏你第一次聽見主題的場合,是白潤音在琴鍵上,以生疏卻認真的指法試彈著這段旋律,你聽見了它的拙,未必明白它的巧。第二次再聽見時,莫子儀陷入作曲困境,靈感有些枯竭,反而是白潤音建議他,歌詞「換成翅膀,這樣子比較押韻」;最後則是換成了白潤音來彈這首曲子,指法依舊是孩子的指法,心思卻成了大人的心思。從清彈到清唱,從拙樸到精純,一直要到電影終場才能聽見整首曲子,就在此時,你聽見了愛,也聽見了心。電影音樂不再只是附屬品,伴隨著兩位主角的成長,音樂寫進了靈魂之中。更重要的是,四個音符打造的主旋律不時滲透在電影情節中,既溫潤了受傷的靈魂,可以讓冷酷的人生,在感傷之餘,還有微甜的愁思。
電影音樂有兩種:一種是外加的,像衣服,像香水;一種是肌裡的,像靈魂,像骨肉。法蘭作曲的《親愛的房客》兩者得兼。
《親愛的房客》的表演要求人人有如冰山,只露出七分之一的山頭,其他都藏在底層,然而只要看見,就有寒意溢現。
莫子儀用眼神尋訪與姚淳耀彼此的共鳴,不管那是疲憊的依靠,抑或愛情純度的計較;莫子儀用失控的淚水迎接白潤音的真心,也用決堤的淚水洗滌身體的空乏與饑渴,更用默然迎接連他也不知道的秘密,以及被世人嫌棄的宿命......看得見的及看不見的翻攪情緒全都撞擊著他的纖細靈魂。
至於飾演母親的陳淑芳,只要開口,無不犀利精準,刀刀見骨,但是更澎湃的卻是她的內斂情思,不怒自威,看見她你就看見了一家之主的威嚴,還有那種無力回天的悲憤,面對不肖不賢的兒子,面對無依失牯的孫子,她的焦慮、盤算、怨恨與寬恕,寫在臉上,寫在身上,寫在不需要表演也都能讓你清楚聞嗅到母權悲歌。
山,曾經陽光燦爛,也曾經濃霧迷航;海,曾經笑看相送,也曾經獨對無言,《親愛的房客》輕聲問著觀眾: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親愛的你,是房客?還是過客?被愛羈綑的人生,會比較輕鬆?還是會比較快樂呢?
]]>鶴,指的是他志氣比天高,行走江湖,常有鶴立雞群的霸氣;豹,指的是他的眼光犀利,行動快準狠,但又不流俗同,獨來獨往。
故事從一張有35年歷史的海報講起。
拍得精彩的短片,本身就有生命氣力,林亞佑的《主管再見》確有小而美,小而有力的密度。
《主管再見》選擇從少年犯的角度切入,確實是很高明的書寫。因為,看見他們明明是這麼地年輕又稚氣,卻老氣橫秋地在裝凶耍狠,不協調的人生情貌,如此荒謬卻又如此真實,提早世俗化的孩子就這樣在這條不歸路上翻滾折騰。
用聲音來說故事,則是林亞佑導演另外一個揮灑得極其純熟自如的工具。坐監的孩子各有不勝唏噓的往事,不論當初是一時衝動、沒頭蒼蠅瞎起鬨或者代人受過,大聲的未必兇狠;跟著吆喝的,未必有主見;不言不語的未必就是懦弱,選擇大聲或不吭聲,各有各的心路歷程,外顯與內歛的潛在矛盾,正是極富戲劇張力的青春素描。
其中,外強中乾其實最為常見。想在牢房逞英雄混起小霸王的YAMAHA三進三出少年觀護所,察言觀色之餘,早就學會有模有樣裝老大,動輒搬出那位人在牢外的大哥,是壯膽亦是炫耀,有這麼一位偶像兼靠山,相信他什麼都可以搞定的偏信與誑言,一方面讓他敢在牢中囂張猖狂,一方面則是狐假虎威,買個門神來護體。可是春節探親的訪視名單中,大哥缺席了,遍打電話全都音訊全無的剎那,他的脆弱與無助盡寫在焦慮的臉龐上,誑言破局事小,大哥生死安危才是無法言宣的恐懼。
其次,至於沉默的筌仔,怎麼看都不像是動手殺人的兇魔。沉默有多種可能:不屑、不甘、憤怒、不適應...筌仔的沉默讓人難窺其內心城府。YAMAHA先立威,繼而示好,一再提醒他:「叫你,就要回應,才不會吃虧。」那既是權力的展示,卻也是細心的叮嚀。荃仔從默不吭聲,到有問有應,即使只是一聲嗯,都已經是極其不易的鐵石溶冰。然而,這一聲叮嚀卻也埋下了逆轉伏筆,最後猝不及防的聲音與命運的交響曲,在在說明了林亞佑是一位很會說故事的高手。
第三,跨年鞭炮撩動了青春燥急的思鄉心情,YAMAHA帶頭狂吼鬼叫,也只是苦中作樂竹方情緒發洩,然而,鞭炮再次響起時,受困孩子依舊熱情上演著騷動的戲碼,唯有一位委屈的靈魂在炮聲大作時放聲嚎哭,無情與無奈的境遇對比,讓鞭炮聲、叫喊聲與哭泣聲寫下嗚咽的三重奏。
同房而居是迷航青春無可奈何的命運安排,林亞佑導演卻另外在房門外的名牌上做文章,同房獄友有人罪輕,獲判責付,來不及說再見就沒了人影;有人重罪,刑期加重,必須黯然移監......眼看著名牌一天少過一天,還困在牢房的青春,悶在心裡的惆悵,已經不再需要言語多做說明了?
《主管再見》的片名其實暗含著「不要說再見」的監獄規矩,全片的年輕演員都非常稱職,流利的口條把早熟青春的世故詮釋得讓人心疼又心酸,林亞佑導演把自己在少年觀護所服替代役的青春歷練,交出了一張充滿深情凝視的成績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