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几年农村教师,那是我们那一届毕业生共同的命运。
后来,有了孩子。女儿出身后先和我一起在乡村,以后送到上海断奶。我总觉得孩子要和我在一起我才安心,在她两岁时,我又将她带回乡下。
虽然是在文革期间,我所在的学校依然是出奇的严格,保持着文革前教师在早饭前、晚饭后一起到办公室集体办公的做法。
我平时无法将孩子带在身边。
有人帮我介绍了施阿姨。施阿姨和那儿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短发,围一条青色老布的围裙。
她的家离我们学校不倒百米之遥,全是田间小路。
我们说好,早晨她来领孩子;下午,我去接女儿回家。
早晨,施阿姨总是在我女儿的哭声中将她抱走;下午我和女儿一起快乐地在这条小路流连。
春末夏初,田野里满是青草和不知名的花儿的香气。
灌溉渠里有小蝌蚪了,我们路过,总要和小蝌蚪打个招呼,看看它们长大了多少;金黄的油菜花开了,女儿追花间的粉蝶儿,洒了一头一脸的花粉;浅紫的蚕豆花是什么味儿?女儿俯下身,将鼻子凑近花儿,使劲地闻着。
孩子的稚拙和她的快乐,就是我的美好、我的享受。
我和施阿姨只是在交接班时打个招呼。确切地说,早晨根本容不得我们多说一句话,而下午我和女儿都急着离开,我也只是匆匆地说声谢谢,然后就说再见了。
上班时将女儿送出去,是万不得已,只要可以将她留在身边我们母女总是形影不离。比如学校开运动会,一开三天,三天中女儿总是和我一起做观众,为运动员加油。星期天当然是更不必说的了。
我妈妈不放心,专程到我学校来,看看我和女儿如何过日子。
外婆来了,女儿当然要留在家中了。头天我在接女儿时就对施阿姨说了,嘱咐她第二天不要来接孩子了。
第二天中午,我正收拾碗准备去学校食堂买饭菜,施阿姨来了。
她手中端了一大碗米饭,赤豆饭。盛得冒尖,有点不好意思,说:“外婆来了,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煮碗饭外婆尝尝。”
我心中一震,忙不迭的接下这碗饭。
我妈妈也连声称谢。
七十年代,虽然大家的物质生活非常贫乏,吃饱是不成问题的。
平素人们也有礼尚往来,送的礼品有纸盒装的饼干、藕粉、枕巾、香肥皂,因为地处海边,高级的礼品也有虾干、鱼干……这些,都是平时自家不舍得吃用,而又觉得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我结婚时我的两个舅舅合起来送给我一斤全毛绒线,那是很贵重的了。
不过, 送一碗饭,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心中非常明白的是,施阿姨已经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了。
那一大碗饭我们三个人一顿没有吃完。
我吃菜不讲究,且不喜欢荤菜,却一直很馋好米饭。国家的粮仓总是收进新米,将陈粮出售。过年一家配给的一、两斤赤豆不知道在粮仓里存了多少年,一点点香味也没有,所以不仅吃饭了无乐趣,就是过年才有的赤豆汤、豆沙汤团什么的我一概不碰。而施阿姨的这碗饭是稻子新碾出来的米煮的饭,赤豆也香,吃起来不用咽就滑下去了。
我知道,学校所在的农村人们常常以玉米为主食。
夏天到来前,女儿又被送回上海,我怕她成了蚊子的大餐。
后来我调动了,离开了那海边的农村。
离开后也托人向她问过好。再后来,就没有说明联系了。
许多年以后,我的学生来上海看我,告诉我,施阿姨一直说我好,老牵记我的女儿。她帮公社医院的护士看过孩子,说好每个月十块钱,可那是除去星期天、节假日的实实在在的三十天。施阿姨说我从来没有计较过,都是按月付钱。
月工资本来就应该包含星期天。不是我有什么好,而是别人太刻薄,施阿姨太善良。
过了好几年后,我妈妈依然记得那碗饭,感慨地说施阿姨真的很实在。
这些年,礼尚往来多了,礼品的档次也在不断提高,朋友来送给我们的有手表、金笔,有名牌化妆品、香水,还有金饰品,然而,那碗赤豆饭使我念念不忘。
因为,这样的礼物实在太厚重。